墳山的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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墳山的夜
“繞過這個山頭，前面應該就到了。”
秦肖肖帶著曲歡從另一個方向出青蕪鎮，一路往人跡罕至處去。到了一處群木掩蓋的山坡，四周寂靜無嘩，秦肖肖終於敢稍稍停下步伐。
曲歡一直未發一言，任由秦肖肖帶著自己跑。
一停下來，秦肖肖心中糾結，不知道該說什麽。
她撿到一個小孩子，清清楚楚地告訴人家她只是暫時收養他，然後孩子的家人找來，她居然帶著孩子跑了？
居然就這麽跑了？！
她這樣算不算拐賣兒童？
秦肖肖內心哀嚎：她這到底是在幹什麽啊！
秦肖肖努力想要岔開話題，沒話找話，“我們一天沒回去，毛球是不是都自己跑出去了啊？”
曲歡：“毛球是誰？”
秦肖肖同他大眼對小眼。
曲歡想起來，秦肖肖說的大概是他們養在山洞裏的儲備糧——那只叫“烏球”的兔子。
曲歡思索為什麽秦肖肖突然提起烏球，試探著問：“姐姐想吃兔子？”
烏球太小了，可能還不夠吃。
秦肖肖眼睛瞪大，帶幾分震驚，“你說吃什麽？！”
曲歡按照秦肖肖的說法重覆了一遍，“毛球？”
“不是，你等等。”秦肖肖不敢置信，“人會吃自己養的寵物嗎？這多恐怖，多血腥，多殘暴啊。”
曲歡沈默。
原來烏球是寵物啊。
正如曲歡不能理解，為什麽聽見上官宸啟來秦肖肖要帶著他跑一樣。他也不能理解，為什麽秦肖肖要送他一只毫無用處的寵物兔。
曲歡跳過寵物兔，直接問出心中疑惑：“姐姐為什麽要帶我走？”
秦肖肖身體一下子僵硬了。
曲歡打量她，半晌，輕聲說：“姐姐，對不起，我騙了你。”
曲歡的聲音還是帶著孩子的稚嫩柔軟，他的眸子又黑又暗，幽深晦澀，與周遭陰森詭異的氣氛融為一體。
“我的父親是定國公曲耿江，兩州動亂，他龜縮不戰，他是兩州的罪人，我是他的兒子，是作為人質被綁到這兒來的。”
曲歡面頰白得晶瑩剔透，他說話時，鴉羽般的睫毛微微顫動，似在膽怯。
面上帶著股無害氣質，但他說出口的話卻叫人心驚，“那日破廟裏，修士尋的逃犯也是我。寺廟裏的上百人因我而死，我怕姐姐厭惡我、告發我，所以才隱瞞了自己身份。”
“我是罪人，是逃犯，如果我跟著姐姐，一定會連累姐姐。”曲歡淡漠的眸子直視秦肖肖，“就算這樣，姐姐也願意帶著我嗎？”
他說得這樣清楚了，如果秦肖肖還願意帶著他……那她究竟是在圖謀什麽呢？
曲歡想起這十幾日過家家般的安逸生活，早覺得匪夷所思——他們是仇人，為什麽能這樣相安無事地在一起生活？
他是因為另有所圖，所以秦肖肖也應該是。
曲歡提到寺廟，秦肖肖的面色一瞬間白了幾個度，寺廟裏慘烈的景象她大抵一輩子都忘不掉。
她嘴唇顫抖，說不出話。
曲歡便又走進一步，“姐姐，你想要什麽呢？”
他這時眼睛裏閃著奇怪的亮光，眼中凝結法陣，惑人心智。
秦肖肖本來因恐懼而說不出話，但在這樣的眼睛的註視下，她不知不覺開了口。
“我想要……做你的家人……”
曲歡眸中的法陣一瞬散去，這代表說話的人是真心實意。
曲歡微微驚訝，“家人？”
他曾經總是執著於這二字，總愛問姐姐這二字。但這二字從秦肖肖口中說出，曲歡一瞬間才發覺這有多麽怪異。
“我們只是萍水相逢，姐姐救了我，我感激姐姐，我們沒有血緣關系，甚至也不會在一起很久，我們為什麽會是家人呢？”
曲歡用秦肖肖先前的話回堵。
秦肖肖也發現此處錯誤。
原文裏蘇清曲被定國公收為義女，確實是曲歡的家人不錯。所以秦肖肖對蘇清曲的身份認知一直是曲歡的姐姐。
但是現在的時間節點，曲歡和她就只是破廟裏偶遇、山洞裏做伴了幾天的陌生人。
秦肖肖想再掙紮一下，“你不是不喜歡你表兄嗎？你回去不就又和他在一起了嗎？”
曲歡不說話。不回去怎麽殺上官宸啟？
秦肖肖有些著急，她第一次對異世界的人許下承諾，“如果你跟著我，我一定會對你好的。”
曲歡看見女孩子的焦急和認真，心中升起一股異樣感。
他倒是不至於相信這樣幼稚的發言，但是他還是不理解，秦肖肖圖謀他什麽。
曲歡還是不說話，秦肖肖便對自己下了最後通牒。
她落寞地低下頭，“抱歉，我送你回去，希望你表兄還在那裏。”
曲歡曾經是秦肖肖的夢魘，第一世，她怕他，第二世，她因殺死他而自責。
有無數個夜晚，秦肖肖在夢魘中被關在漆黑的案臺下，冤魂纏繞著她，她抱著自己瑟瑟發抖。
這幾天有小曲歡在身邊，秦肖肖一直睡得很好。
秦肖肖落寞地向來處走去。她未註意到，四周迷霧起，他們被包裹在中間。
秦肖肖走了許久，發現繞回了原處。
她第一時間確認曲歡還在，然後拉住曲歡的“粽子”手，防止走散。
曲歡打量四周的霧氣，“有東西不想我們離開。”
秦肖肖同樣看了看，“鬼打墻麽？”她到旁邊的石頭坐下，“應該是現在天晚了，我們等明天太陽出來，霧氣散了就可以走了。”
曲歡搖頭，“霧氣不會散的。姐姐，我們得出去。”
秦肖肖：“為什麽？”
曲歡：“這裏是墳山，迷霧為亡魂所設，如果我們在這裏過夜，也許會被拖入他們的世界，就走不了了。”
曲歡自然不怕亡魂，亡魂於他而言是補物，但是秦肖肖是凡人，一旦進入亡魂世界，就會被撕咬分食。
秦肖肖心裏懨懨的，她想：走不了就走不了，誰在意呢？
她坐著沒動。
曲歡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麽生死看淡的人。他問：“姐姐不怕麽？”
秦肖肖杵著頭，“你走吧，我相信你自己也走得出去。”
曲歡是未來反派誒，走出一個迷霧陣，應該不成問題。
至於秦肖肖自己，她很迷茫，很無力，就是不想動彈。
曲歡蹙眉。
他是不可能讓秦肖肖死在這兒的。但是他說他來帶路，秦肖肖居然不配合，不肯走。
曲歡：“姐姐，我能找到路，你只要跟著我就好。”
秦肖肖不想說喪氣話，但是她確實不想活了，“那你自己走啊。”
她很唾棄自己，她很想家，她很想回原世界。
“你去找你表兄，你回你自己家，我也……我也回自己家。”
她上輩子死了沒能回去，一定是意外。這回再死一次，就算回不去，結束輪回也挺好。
三輩子了，她真的好疲憊。
她就是一個普通人，沒有那麽大的志向改變世界，她也沒有能力改變。
為什麽要一次次重生呢？上天為什麽要這樣折磨她呢？
秦肖肖不想走了。
曲歡覺得她在考驗自己的耐心。正考慮用什麽傀儡術控制她時，卻看見，秦肖肖哭了。
女孩掩面而泣，一點聲音都沒有，只肩膀微微聳動著。
她哭得無聲無息，甚至因為覺得丟臉，把自己面頰遮得嚴嚴實實。
迷霧慢慢地靠近她，她未做出任何抵抗。曲歡在她身上看見一種頹然死氣，清楚地知道——她真的不想活了。
這個人前些日子還言笑晏晏地告訴他，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；嘻嘻哈哈地要抱抱他，親親他；精心安置他們的“家”，放豪言說以後要住大宅子……
這樣看起來開朗樂觀的人，為什麽會懷抱如此堅定的死志？
她比曲歡見過的大多數人都要決絕赴死。
“亡魂會吞食你的神魂，你的身軀會永遠留在亡魂世界。他們或許會用你的軀體去騙人，或者拿來給亡魂孩子們玩耍，他們今天可以摘下你的頭顱，明天可以安在腳上，踐踏你，嘲笑你。”
“他們不會讓你徹底死去，會留你一絲魂魄，讓你感受到無法支配身體的痛苦。你沒有徹底死去，不入輪回，便會永遠是他們的玩具。”
“他們可以看到你的記憶，會幻化出你心中所想，玩弄你，讓你升起期待，又打碎你的期待。日覆一日，沒有盡頭。”
曲歡用秦肖肖對付他的方式，對付回去。
不對秦肖肖動手，只在言語上恐嚇她。
秦肖肖肩膀抖動的幅度大了些。但她沒有被曲歡說服。
“我不信鬼神。”她說。
她相信死去即是死去，才不會成為鬼怪的玩具呢。
嘴上說著不信，身體卻怕得顫抖。曲歡幾乎要被她逗笑了。
他心情愉悅地坐下，“好，那我陪姐姐看看。”
姐弟誰也說服不了誰。
秦肖肖想，你不走就算了，等明天太陽一出，我就會重新打起精神。
她坐於石頭上，四周沒有另一塊石頭，所以曲歡是坐於地上。
他們相背而坐，曲歡和她之間有一小段距離。
夜晚靜謐陰森的墳山，因戰爭死去的許多無名屍體被安置在這裏。
樹林間彌漫著霧氣，遮擋住月光，漆黑一片，不能看見遠處。
夜晚越來越暗，秦肖肖心中升起一絲後悔。
她這也太不信邪了，大半夜帶著個孩子在墳山守夜，簡直腦子有毛病。
曲歡也是，居然陪著她一起犯傻。
早些時候迷霧還沒有那麽濃，曲歡說自己能走出去。但現在秦肖肖料想，就算是曲歡，應該也走不出去了。
秦肖肖坐在石頭上，一會兒覺得後背涼涼的，一會兒覺得有人在自己脖子後面吹氣，一會兒覺得手碰到什麽看不見的東西。
她心中有些慌，越來越怕。
她和曲歡搭話，“那個…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麽？”
曲歡興致缺缺，“沒有。我也不信鬼神。”
秦肖肖噎住，過了片刻又說，“你有沒有覺得夜晚特別漫長，就像不會過去一樣？”
曲歡背對著秦肖肖，問：“姐姐是想做些什麽打發時間嗎？”
秦肖肖原本沒這樣的想法，但曲歡一說她覺得可行。
她立刻興致勃勃，“好啊好啊，做些什麽，你說。”
曲歡眉間含笑，“我們沖著迷霧大喊三聲‘諸鬼邪祟，速速現身’，看看會發生什麽。”
秦肖肖大驚失色：“你作死啊你。”
曲歡不置可否，“這樣幹坐著，姐姐不覺得很無聊嗎？”
秦肖肖尋思，確實無聊。但在墳山喊鬼，她從沒做過這樣大膽的事。
曲歡突然站起來，眸光亮亮，“反正也出不去，我帶姐姐去周圍玩玩吧。”
秦肖肖：“這裏有什麽好玩的？”
她跟著曲歡站起來，曲歡笑容燦爛，看看四周，“這麽大的霧，我們玩捉迷藏啊。”
話很荒謬，但秦肖肖跟著笑起來，“你還真的是作死啊，在墳山玩捉迷藏。”
曲歡又說：“不過我不想和姐姐分開，我怕真的找不到姐姐了。我們藏起一個物件，鬼打墻總會回到原地，我們再來找到。”
秦肖肖在身上摸索了一陣，找不出什麽物件。她看向曲歡。
曲歡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一個玉佩，“就它吧。”
秦肖肖：“這是什麽？”
她看玉佩，感覺是挺值錢的東西。
曲歡卻不甚在意，“沒有用的玩意兒罷了。”
這是他年幼時一直護在身邊的，象征身份的東西。
那時他以為，父親會派人救他。
曲歡把玉佩往迷霧裏一扔，拉著秦肖肖往相反的方向走。
他們漫步在彌漫著腐屍臭氣的墳山，秦肖肖一直東張西望，擔心從哪裏冒出個什麽東西。
曲歡明顯放松得多，他提醒秦肖肖：“姐姐要仔細些看哦，也許我們就路過剛剛的地方了。”
秦肖肖突然驚呼：“啊這裏！”
曲歡看過去，只看見一片沒有迷霧的空地，月光清冷地照於大地上，四周樹木稀疏，影子隨風晃動。
秦肖肖率先跑過去，曲歡目光跟上她的身影。
暗藍色的夜幕下，秦肖肖伸出手，去觸碰飛過的螢火蟲。
點點螢火包圍著她，她眼睛亮晶晶的，新奇地讚嘆：“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螢火蟲……”
曲歡留在迷霧與空地的界限，凝望她。
幾只蟲子而已，高興成這樣？
秦肖肖驚奇不已，“我原來在我們那裏，從小到大，只看見過一只螢火蟲，你知道嗎？一只！它自己飛到我的瓶子裏，但我怕它死了，趕緊把它弄出去了……”
瓶子？姐姐在說瓷器嗎？曲歡潛意識裏覺得秦肖肖說的不是，但他想象不出那裝著螢火蟲的瓶子是什麽樣子。
秦肖肖停了話，仰起頭，看向螢火蟲寄居之地——一棵葉子繁茂、枝幹粗壯的大樹。
大樹的枝幹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亮。秦肖肖呆呆看著樹。
“……漂亮得像P出來的一樣。”
曲歡終於走過去，跟秦肖肖一起看樹。
他能感受到樹身上的生命力，這樹應該已經存在了上千年。
它是友好的凈化之樹，長在墳山，與亡魂為伴，與亡魂相爭。在迷霧中開辟出一片凈土，庇護困在其中的人。
“阿歡，你知道這是什麽樹嗎？”秦肖肖問。
曲歡搖頭。此樹屬於凡間，他是第一次見。
秦肖肖踮起腳尖，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顆樹上的黑色果實，把它遞給曲歡。
她對曲歡笑，“我們拿出去種種看吧。”
曲歡收下種子。
秦肖肖又看大樹，感嘆：“它可真漂亮啊。”
曲歡認同，他在修真界也沒有見過這麽花哨漂亮的樹。
秦肖肖轉過來看曲歡，眉眼彎彎，“螢火蟲都圍著阿歡轉，阿歡也很漂亮。”
秦肖肖承認，如果不是曲歡陪著她看，她不會覺得這裏景色這麽美。
她只會覺得，這裏美得太夢幻了，太假了，不是現實，她會想家，她會難過。
曲歡不知道為什麽秦肖肖總愛直接誇他好看，他作為一個男孩子，其實是不喜歡別人這樣誇他的。
秦肖肖每次誇曲歡，都是情不自禁，都是忍不住。
曲歡實在長在她的審美點上，曲歡笑，或是沒表情，她都覺得很好看。
她在曲歡面前蹲下，視線同他齊平，一本正經問：“曲歡小朋友，我看你實在可愛，你能讓我親你一下嗎？”
漂亮的奶團子，真的好想揉搓、好想親親、好想抱抱啊。
曲歡後退一步，言語是不讚同，“姐姐……”
秦肖肖覺得自己的擼貓癮犯了，她這時候真的好想揉搓曲歡。
秦肖肖：“那你可以給我抱一下嗎？”
心理學上的“留面子效應”，先提一個高一點的要求，然後再提一個低一點的要求，別人就容易接受那個低一點的要求。
果然，曲歡走近了一步，主動張開手臂，擁抱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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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肖肖帶著曲歡從另一個方向出青蕪鎮，一路往人跡罕至處去。到了一處群木掩蓋的山坡，四周寂靜無嘩，秦肖肖終於敢稍稍停下步伐。
曲歡一直未發一言，任由秦肖肖帶著自己跑。
一停下來，秦肖肖心中糾結，不知道該說什麽。
她撿到一個小孩子，清清楚楚地告訴人家她只是暫時收養他，然後孩子的家人找來，她居然帶著孩子跑了？
居然就這麽跑了？！
她這樣算不算拐賣兒童？
秦肖肖內心哀嚎：她這到底是在幹什麽啊！
秦肖肖努力想要岔開話題，沒話找話，“我們一天沒回去，毛球是不是都自己跑出去了啊？”
曲歡：“毛球是誰？”
秦肖肖同他大眼對小眼。
曲歡想起來，秦肖肖說的大概是他們養在山洞裏的儲備糧——那只叫“烏球”的兔子。
曲歡思索為什麽秦肖肖突然提起烏球，試探著問：“姐姐想吃兔子？”
烏球太小了，可能還不夠吃。
秦肖肖眼睛瞪大，帶幾分震驚，“你說吃什麽？！”
曲歡按照秦肖肖的說法重覆了一遍，“毛球？”
“不是，你等等。”秦肖肖不敢置信，“人會吃自己養的寵物嗎？這多恐怖，多血腥，多殘暴啊。”
曲歡沈默。
原來烏球是寵物啊。
正如曲歡不能理解，為什麽聽見上官宸啟來秦肖肖要帶著他跑一樣。他也不能理解，為什麽秦肖肖要送他一只毫無用處的寵物兔。
曲歡跳過寵物兔，直接問出心中疑惑：“姐姐為什麽要帶我走？”
秦肖肖身體一下子僵硬了。
曲歡打量她，半晌，輕聲說：“姐姐，對不起，我騙了你。”
曲歡的聲音還是帶著孩子的稚嫩柔軟，他的眸子又黑又暗，幽深晦澀，與周遭陰森詭異的氣氛融為一體。
“我的父親是定國公曲耿江，兩州動亂，他龜縮不戰，他是兩州的罪人，我是他的兒子，是作為人質被綁到這兒來的。”
曲歡面頰白得晶瑩剔透，他說話時，鴉羽般的睫毛微微顫動，似在膽怯。
面上帶著股無害氣質，但他說出口的話卻叫人心驚，“那日破廟裏，修士尋的逃犯也是我。寺廟裏的上百人因我而死，我怕姐姐厭惡我、告發我，所以才隱瞞了自己身份。”
“我是罪人，是逃犯，如果我跟著姐姐，一定會連累姐姐。”曲歡淡漠的眸子直視秦肖肖，“就算這樣，姐姐也願意帶著我嗎？”
他說得這樣清楚了，如果秦肖肖還願意帶著他……那她究竟是在圖謀什麽呢？
曲歡想起這十幾日過家家般的安逸生活，早覺得匪夷所思——他們是仇人，為什麽能這樣相安無事地在一起生活？
他是因為另有所圖，所以秦肖肖也應該是。
曲歡提到寺廟，秦肖肖的面色一瞬間白了幾個度，寺廟裏慘烈的景象她大抵一輩子都忘不掉。
她嘴唇顫抖，說不出話。
曲歡便又走進一步，“姐姐，你想要什麽呢？”
他這時眼睛裏閃著奇怪的亮光，眼中凝結法陣，惑人心智。
秦肖肖本來因恐懼而說不出話，但在這樣的眼睛的註視下，她不知不覺開了口。
“我想要……做你的家人……”
曲歡眸中的法陣一瞬散去，這代表說話的人是真心實意。
曲歡微微驚訝，“家人？”
他曾經總是執著於這二字，總愛問姐姐這二字。但這二字從秦肖肖口中說出，曲歡一瞬間才發覺這有多麽怪異。
“我們只是萍水相逢，姐姐救了我，我感激姐姐，我們沒有血緣關系，甚至也不會在一起很久，我們為什麽會是家人呢？”
曲歡用秦肖肖先前的話回堵。
秦肖肖也發現此處錯誤。
原文裏蘇清曲被定國公收為義女，確實是曲歡的家人不錯。所以秦肖肖對蘇清曲的身份認知一直是曲歡的姐姐。
但是現在的時間節點，曲歡和她就只是破廟裏偶遇、山洞裏做伴了幾天的陌生人。
秦肖肖想再掙紮一下，“你不是不喜歡你表兄嗎？你回去不就又和他在一起了嗎？”
曲歡不說話。不回去怎麽殺上官宸啟？
秦肖肖有些著急，她第一次對異世界的人許下承諾，“如果你跟著我，我一定會對你好的。”
曲歡看見女孩子的焦急和認真，心中升起一股異樣感。
他倒是不至於相信這樣幼稚的發言，但是他還是不理解，秦肖肖圖謀他什麽。
曲歡還是不說話，秦肖肖便對自己下了最後通牒。
她落寞地低下頭，“抱歉，我送你回去，希望你表兄還在那裏。”
曲歡曾經是秦肖肖的夢魘，第一世，她怕他，第二世，她因殺死他而自責。
有無數個夜晚，秦肖肖在夢魘中被關在漆黑的案臺下，冤魂纏繞著她，她抱著自己瑟瑟發抖。
這幾天有小曲歡在身邊，秦肖肖一直睡得很好。
秦肖肖落寞地向來處走去。她未註意到，四周迷霧起，他們被包裹在中間。
秦肖肖走了許久，發現繞回了原處。
她第一時間確認曲歡還在，然後拉住曲歡的“粽子”手，防止走散。
曲歡打量四周的霧氣，“有東西不想我們離開。”
秦肖肖同樣看了看，“鬼打墻麽？”她到旁邊的石頭坐下，“應該是現在天晚了，我們等明天太陽出來，霧氣散了就可以走了。”
曲歡搖頭，“霧氣不會散的。姐姐，我們得出去。”
秦肖肖：“為什麽？”
曲歡：“這裏是墳山，迷霧為亡魂所設，如果我們在這裏過夜，也許會被拖入他們的世界，就走不了了。”
曲歡自然不怕亡魂，亡魂於他而言是補物，但是秦肖肖是凡人，一旦進入亡魂世界，就會被撕咬分食。
秦肖肖心裏懨懨的，她想：走不了就走不了，誰在意呢？
她坐著沒動。
曲歡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麽生死看淡的人。他問：“姐姐不怕麽？”
秦肖肖杵著頭，“你走吧，我相信你自己也走得出去。”
曲歡是未來反派誒，走出一個迷霧陣，應該不成問題。
至於秦肖肖自己，她很迷茫，很無力，就是不想動彈。
曲歡蹙眉。
他是不可能讓秦肖肖死在這兒的。但是他說他來帶路，秦肖肖居然不配合，不肯走。
曲歡：“姐姐，我能找到路，你只要跟著我就好。”
秦肖肖不想說喪氣話，但是她確實不想活了，“那你自己走啊。”
她很唾棄自己，她很想家，她很想回原世界。
“你去找你表兄，你回你自己家，我也……我也回自己家。”
她上輩子死了沒能回去，一定是意外。這回再死一次，就算回不去，結束輪回也挺好。
三輩子了，她真的好疲憊。
她就是一個普通人，沒有那麽大的志向改變世界，她也沒有能力改變。
為什麽要一次次重生呢？上天為什麽要這樣折磨她呢？
秦肖肖不想走了。
曲歡覺得她在考驗自己的耐心。正考慮用什麽傀儡術控制她時，卻看見，秦肖肖哭了。
女孩掩面而泣，一點聲音都沒有，只肩膀微微聳動著。
她哭得無聲無息，甚至因為覺得丟臉，把自己面頰遮得嚴嚴實實。
迷霧慢慢地靠近她，她未做出任何抵抗。曲歡在她身上看見一種頹然死氣，清楚地知道——她真的不想活了。
這個人前些日子還言笑晏晏地告訴他，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；嘻嘻哈哈地要抱抱他，親親他；精心安置他們的“家”，放豪言說以後要住大宅子……
這樣看起來開朗樂觀的人，為什麽會懷抱如此堅定的死志？
她比曲歡見過的大多數人都要決絕赴死。
“亡魂會吞食你的神魂，你的身軀會永遠留在亡魂世界。他們或許會用你的軀體去騙人，或者拿來給亡魂孩子們玩耍，他們今天可以摘下你的頭顱，明天可以安在腳上，踐踏你，嘲笑你。”
“他們不會讓你徹底死去，會留你一絲魂魄，讓你感受到無法支配身體的痛苦。你沒有徹底死去，不入輪回，便會永遠是他們的玩具。”
“他們可以看到你的記憶，會幻化出你心中所想，玩弄你，讓你升起期待，又打碎你的期待。日覆一日，沒有盡頭。”
曲歡用秦肖肖對付他的方式，對付回去。
不對秦肖肖動手，只在言語上恐嚇她。
秦肖肖肩膀抖動的幅度大了些。但她沒有被曲歡說服。
“我不信鬼神。”她說。
她相信死去即是死去，才不會成為鬼怪的玩具呢。
嘴上說著不信，身體卻怕得顫抖。曲歡幾乎要被她逗笑了。
他心情愉悅地坐下，“好，那我陪姐姐看看。”
姐弟誰也說服不了誰。
秦肖肖想，你不走就算了，等明天太陽一出，我就會重新打起精神。
她坐於石頭上，四周沒有另一塊石頭，所以曲歡是坐於地上。
他們相背而坐，曲歡和她之間有一小段距離。
夜晚靜謐陰森的墳山，因戰爭死去的許多無名屍體被安置在這裏。
樹林間彌漫著霧氣，遮擋住月光，漆黑一片，不能看見遠處。
夜晚越來越暗，秦肖肖心中升起一絲後悔。
她這也太不信邪了，大半夜帶著個孩子在墳山守夜，簡直腦子有毛病。
曲歡也是，居然陪著她一起犯傻。
早些時候迷霧還沒有那麽濃，曲歡說自己能走出去。但現在秦肖肖料想，就算是曲歡，應該也走不出去了。
秦肖肖坐在石頭上，一會兒覺得後背涼涼的，一會兒覺得有人在自己脖子後面吹氣，一會兒覺得手碰到什麽看不見的東西。
她心中有些慌，越來越怕。
她和曲歡搭話，“那個…你有沒有感覺到什麽？”
曲歡興致缺缺，“沒有。我也不信鬼神。”
秦肖肖噎住，過了片刻又說，“你有沒有覺得夜晚特別漫長，就像不會過去一樣？”
曲歡背對著秦肖肖，問：“姐姐是想做些什麽打發時間嗎？”
秦肖肖原本沒這樣的想法，但曲歡一說她覺得可行。
她立刻興致勃勃，“好啊好啊，做些什麽，你說。”
曲歡眉間含笑，“我們沖著迷霧大喊三聲‘諸鬼邪祟，速速現身’，看看會發生什麽。”
秦肖肖大驚失色：“你作死啊你。”
曲歡不置可否，“這樣幹坐著，姐姐不覺得很無聊嗎？”
秦肖肖尋思，確實無聊。但在墳山喊鬼，她從沒做過這樣大膽的事。
曲歡突然站起來，眸光亮亮，“反正也出不去，我帶姐姐去周圍玩玩吧。”
秦肖肖：“這裏有什麽好玩的？”
她跟著曲歡站起來，曲歡笑容燦爛，看看四周，“這麽大的霧，我們玩捉迷藏啊。”
話很荒謬，但秦肖肖跟著笑起來，“你還真的是作死啊，在墳山玩捉迷藏。”
曲歡又說：“不過我不想和姐姐分開，我怕真的找不到姐姐了。我們藏起一個物件，鬼打墻總會回到原地，我們再來找到。”
秦肖肖在身上摸索了一陣，找不出什麽物件。她看向曲歡。
曲歡不知道從哪裏變出一個玉佩，“就它吧。”
秦肖肖：“這是什麽？”
她看玉佩，感覺是挺值錢的東西。
曲歡卻不甚在意，“沒有用的玩意兒罷了。”
這是他年幼時一直護在身邊的，象征身份的東西。
那時他以為，父親會派人救他。
曲歡把玉佩往迷霧裏一扔，拉著秦肖肖往相反的方向走。
他們漫步在彌漫著腐屍臭氣的墳山，秦肖肖一直東張西望，擔心從哪裏冒出個什麽東西。
曲歡明顯放松得多，他提醒秦肖肖：“姐姐要仔細些看哦，也許我們就路過剛剛的地方了。”
秦肖肖突然驚呼：“啊這裏！”
曲歡看過去，只看見一片沒有迷霧的空地，月光清冷地照於大地上，四周樹木稀疏，影子隨風晃動。
秦肖肖率先跑過去，曲歡目光跟上她的身影。
暗藍色的夜幕下，秦肖肖伸出手，去觸碰飛過的螢火蟲。
點點螢火包圍著她，她眼睛亮晶晶的，新奇地讚嘆：“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螢火蟲……”
曲歡留在迷霧與空地的界限，凝望她。
幾只蟲子而已，高興成這樣？
秦肖肖驚奇不已，“我原來在我們那裏，從小到大，只看見過一只螢火蟲，你知道嗎？一只！它自己飛到我的瓶子裏，但我怕它死了，趕緊把它弄出去了……”
瓶子？姐姐在說瓷器嗎？曲歡潛意識裏覺得秦肖肖說的不是，但他想象不出那裝著螢火蟲的瓶子是什麽樣子。
秦肖肖停了話，仰起頭，看向螢火蟲寄居之地——一棵葉子繁茂、枝幹粗壯的大樹。
大樹的枝幹在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亮。秦肖肖呆呆看著樹。
“……漂亮得像P出來的一樣。”
曲歡終於走過去，跟秦肖肖一起看樹。
他能感受到樹身上的生命力，這樹應該已經存在了上千年。
它是友好的凈化之樹，長在墳山，與亡魂為伴，與亡魂相爭。在迷霧中開辟出一片凈土，庇護困在其中的人。
“阿歡，你知道這是什麽樹嗎？”秦肖肖問。
曲歡搖頭。此樹屬於凡間，他是第一次見。
秦肖肖踮起腳尖，小心翼翼地摘下一顆樹上的黑色果實，把它遞給曲歡。
她對曲歡笑，“我們拿出去種種看吧。”
曲歡收下種子。
秦肖肖又看大樹，感嘆：“它可真漂亮啊。”
曲歡認同，他在修真界也沒有見過這麽花哨漂亮的樹。
秦肖肖轉過來看曲歡，眉眼彎彎，“螢火蟲都圍著阿歡轉，阿歡也很漂亮。”
秦肖肖承認，如果不是曲歡陪著她看，她不會覺得這裏景色這麽美。
她只會覺得，這裏美得太夢幻了，太假了，不是現實，她會想家，她會難過。
曲歡不知道為什麽秦肖肖總愛直接誇他好看，他作為一個男孩子，其實是不喜歡別人這樣誇他的。
秦肖肖每次誇曲歡，都是情不自禁，都是忍不住。
曲歡實在長在她的審美點上，曲歡笑，或是沒表情，她都覺得很好看。
她在曲歡面前蹲下，視線同他齊平，一本正經問：“曲歡小朋友，我看你實在可愛，你能讓我親你一下嗎？”
漂亮的奶團子，真的好想揉搓、好想親親、好想抱抱啊。
曲歡後退一步，言語是不讚同，“姐姐……”
秦肖肖覺得自己的擼貓癮犯了，她這時候真的好想揉搓曲歡。
秦肖肖：“那你可以給我抱一下嗎？”
心理學上的“留面子效應”，先提一個高一點的要求，然後再提一個低一點的要求，別人就容易接受那個低一點的要求。
果然，曲歡走近了一步，主動張開手臂，擁抱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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